在討論WTO協議草稿的談判組中,第一次響起中國聲音
2021-09-09 11:07:00 來源:法治日報·法治周末
之前,該談判組從來沒有中國的聲音。代表們看中國要講話,會場異常安靜
視覺中國
王磊
在中國工作組重返軌道繼續前行的同時,自1986年開始的烏拉圭回合談判也到了最后階段。這是一輪雄心勃勃的談判,各方不僅就新老議題談判開放市場,而且就多邊貿易體制的組織機構和爭端解決方面,展開了前所未有的造法運動。
從烏拉圭回合談判一開始,中國就全面參加了所有議題的談判。但是由于不是關稅與貿易總協定(以下簡稱總協定)成員,參加談判的程度有限,中國可以參與談判議題的討論,但最后無決策權。
談判根據議題分若干談判組。我和使團同事分工,分別參加各談判組的工作,主要是跟蹤議題談判進展。
我負責跟蹤成立世界貿易組織的協議(即WTO憲章)、爭端解決、反傾銷協議、反補貼協議、保障措施協議及總協定條款的修改等組織機構體制方面的談判。其他同事則負責跟蹤知識產權、服務貿易、紡織品、農產品、原產地規則、海關估價等議題的談判。
組織機構體制談判組主席,是被稱為“總協定之父”的烏拉圭大使拉卡提。1947年,他不到30歲就參加總協定的談判,經歷了總協定的整個誕生過程。
拉卡提出任了總協定成立后的第一任副總干事。隨后,他又出任了三任烏拉圭駐總協定大使,參加了總協定所有的八輪多邊談判。他成功說服總協定成員在其祖國發起第八輪談判,也就是烏拉圭回合談判。WTO成立后,他出任首任上訴機構主席。
談判組的工作是技術層面的非正式磋商,經常開夜會。各方圍繞若干個文本草案,咬文嚼字,互相刪減、補充、修改。
主席的工作就是求同存異,力求捕捉各方的最大公約數,將不同意見放在文本方括號內,逐步促成共識,直至最終刪除所有方括號。面對主要成員方的辯論爭吵,75歲高齡的拉卡提以其長者的資歷和耐心,不斷調和、拉架。他中氣十足,聲音洪亮,一說話,會場鴉雀無聲,只有窗外湖水拍岸的濤聲。
作為二戰后重建國際秩序的一部分,各國本來是要成立一個國際貿易組織(ITO)的,為此談成了《哈瓦那憲章》。但是后來,美國國會未能批準,國際貿易組織沒能成立,只是將《哈瓦那憲章》中關稅和貿易的章節,拿出來單獨生效,于是產生了總協定。
從法律上講,總協定只是個國際條約,而不是一個國際組織,但是它一直運行了近半個世紀。在這期間,國際政、商、學界都試圖主張創建一個統管國際貿易事務的組織,以在同等的組織機構的基礎上,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并駕齊驅,但都未能如愿。
而這次烏拉圭回合談判,各方基本達成一致,希望創立一個這樣的國際組織。為避免重蹈當年國際貿易組織的覆轍,各方主張避開“國際貿易”一詞,代之以“世界貿易”,創立一個世界貿易組織(WTO)。
談判組在拉卡提主席的召集下,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了討論談判成立世界貿易組織的協議上。在逐條討論此協議草稿的過程中,當進行到第12條“加入”條款和第13條“互不適用”條款時,作為跟蹤此議題的中國使團的代表,我舉起了“CHINA”桌牌要求發言。
之前,該談判組從來沒有中國的聲音。代表們看中國要講話,會場異常安靜。
“主席先生,中方對草案第12條和第13條表示關切??倕f定第33條加入條款中提及的加入方,系指非成員方政府或代表單獨關稅地區行事的政府,而且總協定第26條對單獨關稅地區有所界定。特別是,單獨關稅地區須由對其負有國際責任的締約方提議,方被視為締約方。
而眼前這份WTO協議草案的第12條加入條款,提及WTO加入方時,將國家與單獨關稅地區并列,該條及其他條款,對單獨關稅地區無任何界定。中方對此表示關注并認為欠妥?!?/span>
我想,該問題中國不提,不會有其他人提。就算中國不是總協定成員,對協議草案沒有最后的決策權,但談判組每次是有會議記錄的,中方的發言將留在談判會議記錄中。而對協議今后的解釋,在文字不明或有爭論的情況下,翻看協議立法過程及談判記錄,有助于了解問題的背景和當時既存的爭議。
這時,在會的美國代表斯杜勒發言了。他是個祖籍烏克蘭的美國人,中等個頭,圓圓的臉頰兩邊總堆著“高原紅”,在美國駐總協定使團已當了十幾年的副代表?!爸飨壬?,我請各位注意,中國現在還不是總協定成員,無權對協議談判發表意見?!?/span>
斯杜勒不談實體內容,首先從程序和話語權上實施限制。我一聽,氣由心生:“中國代表團是接到談判組的書面通知來參會的。請主席和秘書處就中方參加談判組工作的身份作出說明?!?/span>
拉卡提大使遂請坐在身邊的總干事特別顧問林登發言。“中國不是總協定締約方。發起回合談判的烏拉圭回合部長宣言,邀請了中國作為完全的參加方參加烏拉圭回合談判,但是中國對談判結果沒有決策權?!?/span>
“既然是完全的參加方,就包括了就議題發表意見?!蔽揖o跟著說道。
在得到拉卡提大使同意后,我繼續就“互不適用”條款發言。
“總協定第35條互不適用條款,是為個別締約方之間因適用總協定有困難而設,并規定了互不適用的條件,即當事雙方未進行關稅減讓談判。換言之,一旦雙方進行了關稅減讓談判,就失去了互不適用的條件。
而WTO第13條草案互不適用條款,則將互不適用的意思表示,推遲至談判結束提交部長大會審議時。由此,當事方特別是加入方在無法知道對方是否最終互不適用的情況下,不得不與對方談判。這不公平,這也從根本上改變了總協定第35條的本意和立法宗旨?!?/span>
斯杜勒沒有跟進。但越過長長的會議桌,我看見他略微揚起的下巴和傲慢的眼神。他可能覺得,反正中國對協議的最后結果沒有決策權,因此不在乎我說什么。
茶歇期間,拉卡提大使過來跟我握手。他從當年總協定誕生起就與總協定每個條文及談判歷史打了一輩子交道。對“加入”條款和“互不適用”條款,現今WTO要作的改變,他比誰都了然于心。我對他說,中方的關切可能寫不進協議,但我們要的是載入談判歷史。
“你做的是對的?!彼麑Υ吮硎究隙?。
整個烏拉圭回合定在1993年圣誕之前,完成工作層面的談判。這年11月15日夜晚,談判組終于完成了成立WTO協議的文本談判。已近午夜時分,秘書處在樓道里準備了香檳和點心,以示慶賀。大家為幾年來的艱苦談判修成正果感到高興,為自己參與創建WTO這樣一個國際組織感到慶幸,更對按照所談的協議即將誕生運作的WTO充滿期待。大家笑逐顏開,留下了一張珍貴的合影。
這樣重要的紀念時刻,中國當然不能缺席。有幸,本人作為唯一的中國代表身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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