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質疑的中國傳統武術,這些年發生了什么
2021-09-09 10:26:00 來源:法治日報·法治周末
紀錄片《藏著的武林》將針對中國傳統武術和現代武林的尖銳問題接連拋出,并指出:中國傳統武術,在今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質疑
視覺中國
視覺中國
法治周末記者 鄭超
“近年來,網絡上出現大量傳統武術對戰現代搏擊(失?。┑膱鼍?,從而引發諸多爭論:有實戰能力的中國民間傳統武術還有多少……時至今日,中國的武術人是什么樣的?中國傳統武術價值何在?”
紀錄片《藏著的武林》將針對中國傳統武術和現代武林的尖銳問題接連拋出,并指出:中國傳統武術,在今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質疑。
紀錄片《藏著的武林》(第一季)共6集,每集50分鐘。從2018年開始,總導演肖崴帶領創作團隊歷時近三年、前后行程數萬公里,對中國傳統武術進行了追根溯源的尋訪,拍攝出了這部現實題材紀錄片。
《藏著的武林》記錄并思考了中國武術的歷史流變、現實與未來。片中那些武林中人,顯然與銀幕上的功夫高手、小說中的江湖大俠形象相距甚遠,但無一例外的是,他們都身懷絕技。
黑虎棍:一個西北大山深處農民的“耕余剩技”
生活在大山里的黑虎棍傳人趙曉章,是《藏著的武林》中的一位民間武術人。
在甘肅省天水市秦州區中梁鎮的趙家河村,趙曉章以務農為生。他幾乎不與任何人提及武術,就連日常練棍都是自己在家關起門練或到山上沒人的地方練。
2018年寒冬的一天,導演組經長途跋涉找到大山里的趙曉章時,他正急著去地里干活。導演組干脆坐上了趙曉章的拖拉機,隨他到了山上的櫻桃林。
“武術是練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薄皩幵葛I死也不拿武術掙錢,那不是賺錢的工具?!痹诘乩锇沃s草的趙曉章說出了他對武術的理解。
隨著時代的變遷,傳統武術既不能讓人安身立命,又失去了用武之地。即使繼承了家傳功夫,在這里住了半輩子的趙曉章也只能把黑虎棍功夫藏在大山深處,使其變成一個普通農民的“耕余剩技”。
趙曉章從未收過徒,他的兩個兒子也都不練武。因此,趙曉章的一身武藝沒有傳人。趙曉章從沒去過北京,分別前,他跟導演約定,“等把兩個兒子安排好,就去北京找你玩”。
沒想到,這一別卻是永別。
兩年后,《藏著的武林》如期在央視播出,分集導演徐旸給趙曉章打電話,意外得知趙曉章因事故不幸身亡。悲痛之余,徐旸在社交媒體寫下“泣書”:“老趙,拍攝快結束時我問過你,你真的不想對外傳你的黑虎棍嗎?當時你猶豫了,你說,‘不一定啊,沒準兒以后有個小娃娃又特別愛這個東西了,我就傳了呀!’可現在你還怎么傳?”
“人亡藝絕”:民間武術困境
很多民間武術技藝因為一個人的去世而失傳,這被稱為“人亡藝絕”。
廈門大學國術與健身研究中心原主任林建華從事武術教學和研究工作數十年,曾對中國傳統武術的民間生態做過大量田野調查,深知中國武術人的生存現狀。攝制組專程前往廈門拜訪了林建華。
林建華指出,所有在民間傳習傳統武術的人都是業余的,有一些人對武術特別執著,一直不斷地在進行實驗和研究,但是也不能稱其為“職業傳統武術人”。要探究當今中國傳統武術的處境,就要從武術人的生存困境、傳承脆弱性和練用脫節狀況三個方面展開。
他解釋道,在最基層的民間里傳承,始終存在(武術)自生自滅的問題??赡軅鞯剑▊鞒腥耍┠且淮鸀橹?,就斷了代。此外,民間武術還面臨著傳承人老齡化的問題。再加上傳統武術界還有一些難以打破的規矩,如只傳本家,甚至有的連女兒都不傳。
經專家指點,在廣東省韶關市東雷村,攝制組見到了蔡家拳的第6代傳人胡友來。
鏡頭中,胡友來和師弟向攝制組展示了蔡家拳的實用技法。
胡友來并不是職業武術工作者,他多年來以采藥為生。胡友來的女兒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他因此不能去城里打工,只能守在家里照顧女兒。不菲的醫藥費,讓一家人的生活捉襟見肘。這位南派武術代表性拳種“洪劉蔡李莫”五大名拳之一的蔡家拳傳人,如今是村里出了名的困難戶。
每隔兩天,胡友來都會把晾曬好的草藥拿到城里去賣,賣藥的微薄收入要用來給女兒買藥。胡友來的日子就這樣在采藥、賣藥和買藥中悄然度過。
而他一直心心念念的武術傳承,則成了一個始終實現不了的妄想。采藥間隙,導演和他聊起往事。提到師父當年對自己的殷殷期盼,胡友來不禁潸然淚下。
正如林建華所說,民間武術人的非職業化和現實生活處境,導致傳統武術的傳承陷入了尷尬境地。
《藏著的武林》總導演肖崴告訴法治周末記者,現如今,雖然大多數中國傳統武術拳種都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然而,每年微薄的資金支持對于傳統武術的傳承來說,依舊是杯水車薪。
在他看來,胡友來的尷尬,正是如今中國傳統武術普遍面臨的尷尬。
在沈陽,攝制組還拜訪了著名武術家于伯謙的弟子白國棟,80多歲的戳腳翻子拳傳人面對導演的采訪坦言,自己本想把于伯謙先生留下的一套實戰刀法教給學生,無奈師傅作古已近40年,由于記憶流失,未能實現?,F如今,落得個“有譜沒有刀”的境地,白國棟表示,戳腳翻子拳如今的傳承現狀不容樂觀。
資深武術學者、杭州師范大學原教授周偉良指出,長期以來,競技武術套路“一花獨秀”。要練武術,必須要向“競技武術的套路”靠攏,否則很難生存下去,也很難得到國家承認。傳統武術傳人和他們記憶的不斷流失,造成了傳統武術傳承的嚴重斷層。
談及武術,周偉良不喜歡用“打”字,認為它含有一定的貶義。
當有人質疑中國武術到底能不能打的時候,周偉良認為,首先要認識到民間傳統武術和競技武術無法相提并論:傳統武術是非職業的,相對于專業運動員,傳統武術訓練者既沒有良好的身體素質,又沒有任何資金保障。
據肖崴介紹,在尋訪過程中,他們與一些武林中人純屬不期而遇。有些年長者還沒有來得及參加拍攝,就突然離世,這讓主創人員時常扼腕嘆息。
3年中,攝制組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搶救性拍攝”,主創團隊對這部紀錄片的態度也從最初的“為工作”悄然轉變成“為情懷”。
武術界已經厭煩了花枝招展的套路武術
《藏著的武林》里,在展現上海體育學院武術學院競技武術套路專業課的片段中,學生們正在進行武術訓練。這里的學生不乏全國乃至世界冠軍,但是這里的教學場面并不是對抗性的。
另外一組鏡頭中,武術套路訓練中的年輕人早已習慣手拿一把輕薄的表演刀,在地毯上一展身手??墒?,當他們拎起尚未開刃的鋼制訓練刀時,卻顯得畏手畏腳。
著名武術學者、上海體育學院武術學院原教授邱丕相指出,武術套路是攻防技術的藝術體現,是把很多攻防技術動作按照一定的程序編排出來進行傳承練習。
解放初期,邱丕相的老師蔡龍云先生系統整理了中國武術套路運動員訓練基本功體系,其評定模式參照了西方體操的評判模式:高、難、美——技術動作質量高,動作難度大,至于美,就是氣脈不斷,行云流水,強調節奏、精神和表演。
武術套路并不追求對抗性,那究竟有沒有強調積極能力的專業呢?答案是:有。那就是武術散打專業。套路比賽和散打比賽都屬于競技武術的范疇。
邱丕相介紹,上世紀80年代初期,國家意識到我們的運動員只會練程式化的拳打腳踢不行,還應該有對抗形式,于是開始設立散打這個武術對抗項目。雖然從表現形式到訓練手法都和中國傳統武術有很大的不同,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到目前為止,“散打”依然是最能代表中國武術技擊能力的職業化對抗性體育項目。
在邱丕相看來,當代武術人不再專心研究實戰價值,只研究如何能站得穩,如何健身,怎么做動作才漂亮。也就是說,對武術的研究方向改變了。
這種改變是武術技擊能力遭受質疑的主要原因嗎?
邱丕相認為,輿論關注的焦點其實是非專業的民間武術。
資深武術文化學者、暨南大學歷史學系原教授馬明達則強調,在歷史上,明朝抗倭名將、杰出的軍事家戚繼光曾禁止套路武術,因為套路武術“人前好看,上陣無用”。競賽才是武術最重要的模式,但我們漸漸失去了競賽模式,“它變成了套路表演”。
周偉良對此深有同感。他表示,武術走向了單一模式,發展為競技武術套路,即以表演來代替比賽,把各式各樣的套路表演用體操評分的模式“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盡管人們也把它稱之為比賽,但其本質就是“舞蹈”。
這也就形成了如今傳統武術一敗再敗的尷尬局面:武術走了一條“舞蹈化”的道路。而長期以來缺乏相應的賽事制度,就無法推動技術不斷向前發展。
武術人的“妥協”
武術經歷了從古老的軍事武藝向民間武術的流變。在上世紀80年代出現了短暫的全民武術熱之后,武術似乎悄悄淡出了大多數中國人的視野。
今天“80后”一代都已為人父母,他們的孩子還會再為傳統武術而癡狂嗎?紀錄片中,分集導演走進一家拳館進行詢問,館內工作人員表示:周邊3公里范圍內有11家拳館,但卻沒有一家是教授傳統武術的。
導演發現,如今,崇尚實戰的青少年們紛紛選擇了跆拳道、自由搏擊等來自國外的格斗運動項目,而古老的中國傳統武術卻難覓蹤影。
傳統武術是否應該向現實情況“妥協”?
經專家推薦,攝制組尋訪了南拳之一五祖拳習練者張曉峰。南拳并不是一個拳種,而是長江以南眾多民間拳種的統稱。其中清朝光緒年間形成于泉州的五祖拳,是南拳中非常有代表性的拳種。
張曉峰最大的心愿是兒子能考上集美大學的武術專業。從小跟父親習武的張文釗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為武術考試規定動作的分數不夠高,連續兩年落榜。這一度成了父子倆共同的“心病”。
張文釗每天苦練武術考試規定動作,以求進入高等院校深造。這些武術考試規定動作,要求大學武術套路專業的學生必須追求高、難、美、新。而這些,并不是民間武術訓練的重點。
盡管第三次備考壓力很大,但張曉峰還是不允許兒子放下五祖拳的傳統攻防練習。不過,民間武術人不得不向高、難、美、新的標準靠攏,也已經成為父子倆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未來,中國武術將走向何方?
《藏著的武林》播出后,不僅吸引了武術實踐者和行業專家,還引發眾網友對中國武術和中國傳統文化的激烈討論。“藏著的武林”一度成為網絡熱點話題。
不久前,《藏著的武林》在B站(視頻網站嗶哩嗶哩)上線。兩個月間,該片在B站播放量達105萬余次。網友給這部紀錄片打出了9.6的高分。
在北京舉行的《藏著的武林》研討會上,總導演肖崴回憶,創作之初,整個導演和策劃團隊希望能做出一部真誠而有溫度的紀錄片。攝制組分成幾個小組南上北下,在同一時間去不同城市進行拍攝。
為了最大程度靠近真實歷史,攝制組在拍攝過程中隨身攜帶有關武術的經典文獻。攝制組成員還進行了高強度全封閉的武術對抗訓練,親身體驗傳統武術的技術指標,以更好地進行武術調研。
肖崴團隊發現,當鏡頭不帶任何修飾,記錄下一幕幕真實畫面,那些精心設計的漂亮鏡頭反而黯然失色。它們在后期剪輯階段被導演果斷拋棄。
業內人士評價,《藏著的武林》制作風格獨特:創作者用第一視角深入探訪武林,并且攝制組現身片中;導演親自解說,用第一人稱帶領觀眾走近主人公,其語言平實而冷靜,態度理性而真誠——肖崴稱之為“全裸式”拍攝。這對常年身處在鏡頭后面的紀錄片導演而言,是一次創作上的巨大考驗。
著名傳媒學者,北京電影學院副校長胡智鋒表示,《藏著的武林》攝制組是有溫度、有責任、有情懷的記錄者,“他們并沒有為了謳歌中華武術而只唱贊歌”。
中國電影評論學會會長、中國電影家協會原秘書長饒曙光認為,這部紀錄片在今天有著特殊的文化價值,對社會上對武術的誤解有一定澄清作用。他指出,大部分中國人和海外華人,對于中國武術的認識都是通過看電影和武俠小說,而經過藝術加工的武術,并非客觀真實的武林。“攝制組并沒有帶著預測的立場和目標去拍攝。導演是帶著疑問,帶領著觀眾一起去尋找客觀真實的武林?!?/span>
研討會上,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張頤武提到,武術到底“有沒有用”“能不能行”,是中國文化里的大問題。紀錄片并沒有正面解答這個問題,而是給觀眾“挖出”藏在社會里面的一些人和一段隱秘的歷史,把這些有關武術的故事呈現給大家看。紀錄片沒有最后結論,而沒有結論也是一種結論。
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影視傳媒系副教授樊啟鵬表示,《藏著的武林》與眾不同之處在于題材上的創新。這是一部文化現實類作品,影片觸及到了武術的現實處境,背后又有武術文化和體育文化作支撐??梢哉f,其為未來的現實類紀錄片創作開辟了新的創作空間。
目前,《藏著的武林》第一季播放完畢,第二季拍攝前的調研工作已經展開。肖崴向法治周末記者透露,在《藏著的武林》新一季里,“一集只拍兩個重要人物”。
據肖崴介紹,第一季里講清楚了“武術是什么”,但是誰來“教武術”“未來武術會是什么樣子”,恰恰是第一季里沒有回答的問題。而第二季要拍的這些人物,正是代表著中國武術未來的一群人。紀錄片將展現給觀眾“他們都在為中國武術做著什么”。